佃户张天锡,曾经在田野里看见一个骷髅头,就开玩笑往骷髅嘴里撒尿。骷髅头忽然跳起来发出声音说:“人和鬼各走各的路,为什么欺侮我?况且我一个女人,你一个男人,这么无礼污辱我,这就更加不行。”骷髅越跳越高,一直碰到张天锡的脸面。张天锡惊惶地奔逃回来,鬼竟也跟随着到了他家。夜里就在墙头屋檐间责骂不已。张天锡于是大发寒热,神志昏乱,连人也认不出来。全家跪拜祷告,女鬼的怒气好像稍稍缓解一些。有人询问她生前的姓名、乡里、居处,鬼一一自己道来。众人叩头说:“这样说起来,应当是高祖母了,为什么要祸害子孙呢?”鬼像是悲凉地呜咽着说:“这里原是我的家吗?几时搬迁到这里?你们都是我的什么人?”众人讲了事情的始末。鬼忍不住叹息说:“我本来无意来到这里,众鬼要想借这件事求食,怂恿我来的。他们有几个在病人的房里,有几个在门外。可以准备一瓢羹汤,等我好好地打发他们。大凡是鬼,经常苦于饥饿,如果是无缘无故地兴祸作灾,又恐怕神责备。所以遇到事情,就生出事端,要求祭祀酬谢。你们以后见到这种情况,要谨慎回避,不要中他们的圈套。”众人照她说的办了。鬼说:“他们已经散去了。我嘴里的污秽之气实在难以忍耐,可以到原处寻找我的骨头,洗净之后埋掉。”说完呜咽了几声,就沉寂了。
又,佃户何大金,夜守麦田,有一老翁来共坐。大金念村中无是人,意是行路者偶憩。老翁求饮,以罐中水与之。因问大金姓氏,并问其祖父。恻然曰:“汝勿怖,我即汝曾祖,不祸汝也。”细询家事,忽喜忽悲。临行,嘱大金曰:“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,别无他事,惟子孙念念不能忘,愈久愈切。但苦幽明阻隔,不得音问。或偶闻子孙炽盛,辄跃然以喜者数日,群鬼皆来贺。偶闻子孙零替,亦悄然以悲者数日,群鬼皆来唁。较生人之望子孙,殆切十倍。今闻汝等尚温饱,吾又歌舞数日矣。”回顾再四,丁宁勉励而去。先姚安公曰:“何大金蠢然一物,必不能伪造斯言。闻之,使之追远之心,油然而生。”
又,佃户何大金,夜间看守麦田,有个老翁来和他坐在一起。何大金想村里没有这么个人,可能是过路的偶然来歇歇脚。老翁向他讨水喝,他就把水罐递给了老翁。老翁问何大金的姓氏,并且问到他的祖父。有些伤感地说:“你不要害怕,我就是你的曾祖父,不会害你的。”他向何大金仔细询问了许多家事,忽而高兴,忽而悲伤。临别时,老翁嘱咐何大金说:“鬼除了在祭祀时节等待供品求口饭吃外,没有别的事情,唯有对子孙念念不忘,年代越久思念越切。只是苦于幽明阻隔,不通音讯。有时偶尔听说自己的子孙兴旺发达,就会手舞足蹈,高兴好几天,群鬼都来祝贺。如果偶尔听闻到自己的子孙零替衰败,也会闷闷不乐,伤心好几天,群鬼都来安慰。比起活着的人对子孙的期望,大概还要殷切十倍。今天我得知你们生活温饱,就又可以歌舞高兴几天了。”老翁临走,还几次回过头来再三叮咛勉励,这才离去。先父姚安公说:“何大金这么一个粗笨东西,肯定不能编出这么一番话来。听到这番话,使人敬祖追远的孝心油然而生。”
侍姬之母沈媪言:高川有丐者,与母妻居一破庙中。丐夏月拾麦斗馀,嘱妻磨面以供母。妻匿其好面,以粗面溲秽水,作饼与母食。是夕大雷雨,黑暗中妻忽噭然一声。丐起视之,则有巨蛇自口入,啮其心死矣。丐曳而埋之。沈媪亲见蛇尾垂其胸臆间,长二尺馀云。
我侍妾的母亲沈老太太说:高川县有个乞丐,和母亲、妻子住在一座破庙里。夏天乞丐拾了一斗多一点儿的麦子,叫妻子磨面给母亲吃。妻子藏起了好面,把粗面用馊了的脏水和了,做饼给母亲吃。这天晚上下大雷雨,黑暗中,妻子忽然“噭”地叫了一声。乞丐起来一看,是一条大蛇从妻子的嘴进去,吃她的心,把她咬死了。乞丐把妻子拉出去掩埋了。沈老太太亲眼看见蛇的尾巴垂在乞丐妻子的胸部,有两尺多长。
先叔仪庵公,有质库在西城中。一小楼为狐所据,夜恒闻其语声,然不为人害,久亦相安。一夜,楼上诟谇鞭笞声甚厉,群往听之。忽闻负痛疾呼曰:“楼下诸公,皆当明理,世有妇挞夫者耶?”适中一人,方为妇挞,面上爪痕犹未愈。众哄然一笑曰:“是固有之,不足为怪。”楼上群狐亦哄然一笑,其斗遂解。闻者无不绝倒。仪庵公曰:“此狐以一笑霁威,犹可与为善。”
质库:亦称“质舍”﹑“解库”﹑“解典铺”﹑“解典库”等,中国古代押物放款收息的商铺,即后来典当的前身。
先叔父仪庵公,有个当铺在西城。他有一座小楼被狐精占据,夜里经常听到它们说话的声音,但是不害人,时间久了也彼此相安。一天夜里,楼上传出很响的责骂声、鞭打声,大家都到楼下去听。忽然听到楼上忍痛高呼:“楼下诸公都应当是明白事理的,世上有妻子打丈夫的么?”恰巧楼下人群中有一人刚刚被妻子打了,脸上的抓痕还没有好。众人哄然一笑说:“当然有这种事了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”楼上的群狐也哄然一笑,争斗因此消解了。听到这件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。仪庵公说:“这个狐精用一笑冲淡怒气,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。”
田村徐四,农夫也。父殁,继母生一弟,极凶悖。家有田百馀亩,析产时,弟以赡母为词,取其十之八,曲从之。弟又择其膏腴者,亦曲从之。后弟所分荡尽,复从兄需索。乃举所分全付之,而自佃田以耕,意恬如也。一夜自邻村醉归,道经枣林,遇群鬼抛掷泥土,栗不敢行。群鬼啾啾,渐逼近,比及觌面,皆悚然辟易,曰:“乃是让产徐四兄。”倏化黑烟四散。
恬如:安然,泰然。
觌(dí)面:见面,当面。觌,面对面。
田村的徐四,是个农夫。父亲死后,继母生的那个弟弟,极为凶横不讲道理。家里共有一百多亩田地,分家时,弟弟以供养母亲为由,分去了十分之八,徐四委曲求全,没有争执。弟弟又挑选肥沃的田地,徐四也依了他。后来,弟弟把分得的田产荡卖干净,又向徐四要田。徐四就把自己分得的田地全部给了弟弟,自己租田耕种,看上去泰然平静。一天夜里,他从邻村喝醉了酒回家,途中经过一片枣树林时,遇到一群鬼朝他抛掷泥土,吓得发抖不敢走了。群鬼“啾啾”地叫着,渐渐逼近了徐四,等看清徐四的面孔,都惊得倒退,说:“原来是谦让田产的徐四兄。”群鬼忽然化作黑烟四下散开。
沈观察夫妇并故,幼子寄食亲戚家,贫窭无人状。其妾嫁于史太常家,闻而心恻,时阴使婢媪,与以衣物。后太常知之,曰:“此尚在人情天理中。”亦勿禁也。钱塘季沧洲因言:有孀妇病卧,不能自炊,哀呼邻媪代炊,亦不能时至。忽一少女排闼入,曰:“吾新来邻家女也。闻姊困苦乏食,意恒不忍。今告于父母,愿为姊具食,且侍疾。”自是日来其家,凡三四月,孀妇病愈,将诣门谢其父母。女泫然曰:“不敢欺,我实狐也,与郎君在日最相昵。今感念旧情,又悯姊之苦节,是以托名而来耳。”置白金数铤于床,呜咽而去。二事颇相类。然则琵琶别抱,掉首无情,非惟不及此妾,乃并不及此狐。
贫窭(jù):贫穷,贫寒。